2002年9月11日,爹过88岁生日,我从北京回老家为爹祝寿,爹很精神,说话依旧底气很足。这一天,我的堂弟的女儿亮亮要上大学了,爹拉着她的手又背了那首常挂在他嘴边的古诗:“天子重英豪,文章教尔曹,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。”临了,又掏出了50块钱塞到亮亮的手里,嘴里直重复一句话:“我祝你前进,祝你前进!” 下午,我跟爹闲聊。爹说:“今年是我的徇命年。”我忙打断他的话:“别瞎说了”。爹还是说下去:“该怎么样就怎么样,不在乎说与不说。‘七十不留宿,八十不留座’这是老话了,到了俺这个年纪,晚上脱下鞋和袜,第二天还不知能穿上不。”过了一会儿,爹又说:“俺的身份证在抽屉里,去年用它坐飞机到北京,以后也没啥用了。不过,还有一个用处……”他神色诡秘地瞅着我笑笑:“就是火化时还要用。”见我不做声,他又冲我笑笑:“要是身份证丢了,人家不给火化咋办?你还要到区里写个证明信吗?”爹说得诙谐,坦然。我却不想听,直说:“你想这些干啥呢?”爹说:“反正没别的用处了,”我说:“还坐飞机呢!”爹一个劲得摇头,又诙谐地说:“坐飞鸡(机)?还坐飞狗呢!” 爹过生日两个月后,就是娘的90大寿,为了保证娘的肺气肿病不犯,秋后,娘就住在了城里我二姐家。娘生日那天,我把她接回家,刚见面,爹就问娘:“你还去城里吗?”娘说:“我哪儿都不去了。”爹说:“你说话不算话,你出尔反尔。”见我们直乐,爹又冲着娘说:“你是出乎尔者,反乎尔者。”娘虽听不懂爹的话,仍一个劲儿地说:“不管你说啥,俺哪儿都不去了,就在家。” 该吃长寿面了,爹娘每人一大碗。爹先吃完了,还未放下碗,娘把自己碗里的一个荷包蛋夹到爹的碗里,爹不说一个谢字,却说:“鸡蛋都不吃,你吃啥!”见娘把一碗面条吃得干干净净,顺口又吟道:“一粥一饭,当思来处不易。”吟完又对我说:“40年前,咱家一幅中堂写的就是这朱夫子的治家格言,你还记得两边的对联吗?”见我记不起来,爹背了起来:“上联是,安泰原来胜昔日,下联是,和平无有像今时。” 饭后,我把朋友从德国带回来的一块尺把长的巧克力给爹娘吃。爹接过去,端详了半天,不知咋吃法。他使劲掰,掰不断,就把巧克力顶在床头的木棱上,使劲撞,每撞断一截,就分给旁边的一个孩子,最后剩了一小块,填到嘴里,嘴巴嚼了大半天,才咽下一口:“不好吃,还不如咱家的柿子好吃呢。不过,不论啥东西,成了进口的那就贵了。现在这人嘴馋了,要不是邓小平搞改革开放,咱也吃不到这东西。邓小平这人有本事,那年为香港回归,他跟那个英国女人谈判,那女人说,九龙岛不到期不能交。邓小平一拍桌子:‘过去强加给中国人民的不平等条约,我们一概不承认。’听了这句话,急得那个英国女人都哭了。”听了爹绘声绘色的讲述,我和姐姐们都笑了,爹也笑得流出了泪。我问爹:“这是你听谁说的?”爹说:“我听人家说的。欲知朝中事,请问山倒爷,一些事京城的人未必知道,山里人早传满了。” 我想给爹娘照张相,娘穿上了姐姐给她做的紫红色大襟褂。外甥女问爹,娘穿上好看不好看。爹顺口就说:“又溜溜,又勾勾,实在好看,实在好看。”我问“溜溜”和“勾勾”是啥意思,爹说:“这是老戏《穆柯寨》里的一句戏词,是焦赞看到穆桂英那么漂亮时说的一句话。”说着,爹一手拉着娘的手,一手搭在娘的肩膀上,让我给他照了一张相。 (“娘,您抱了我一辈子,今天我也抱抱您吧。”1996年,我们将爹娘接到北京游览,我爱人抢拍下了这张我抱着娘的照片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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